佛图澄 (百年传法 一生清净)
正是斋戒的日子,后赵国都邺城 ( 河北临漳) 外的一条小河边,高僧佛图澄正洗他的肠子。他的左乳旁有孔,肠子可从中弄出来。他坐在青石上很认真地清洗着,这是他的习惯,已坚持多年了。夕阳缓缓地斜照下来,水中的鱼儿悠闲地逗弄着浮萍。他直起身,蓦然回头看一看烟霭之中的暗灰色城墙,其后久久地望着东去的流水。这位已过百岁的高僧在想什么呢?属于他的时间太长了,他看着一代过去,一代又来,看着血腥和屠杀这里刚息,那里又起,他经历的人事沧桑太多了,他能从何想起呢?一切都包孕在无言的注视之中。
佛图澄刚从西域到洛阳时,是晋永嘉四年〈公元 310 年〉,那时候他已八十多岁了。不过对他来说,一切都还刚刚开始。他本想建寺传法,但正赶上前赵的刘矅占据洛阳,京城内外纷纷扰扰,只得作罢,隐遁到山野草泽之中,静观事态发展。当时石勒正屯兵在葛陂( 河南新蔡北)。这种人蛮性未除,只有在刀光剑影,在鲜艳的血流中才能得到快慰,于是每一出兵,必定以杀人为戏,连做梦都在杀,杀,杀,有许多僧人也难逃厄运。面对着四处可见、被野鸦野狗吃剩的腐尸白骨,佛图澄再也无法等下去,内心的慈悲使他决定:该行动了。他要用佛法感化石勒。于是他策枨来到石氏军营附近观望着。他打探清楚,石勒手下大将郭黑略素来信奉佛法,便投奔郭家。他不能贸然去找石勒,在有着嗜血本性的人群中,他得小心行事。
此后,黑略随石勒征战,每每能预决胜负。开始石勒还以是凑巧,后来终于犯了疑惑,忍不住问:爱卿啊,孤从未觉察到你有什么出众的智谋,但现在你能预知吉凶,这是怎么回事呢?黑略见时机已到,便按佛图澄所教对他说:将军天生神武绝伦,就是幽灵鬼神也来帮助你。现在有一僧人,道术与智慧都了不得,他说将军会占有中原,他自己应做军师。臣前后所言军事,都是他教的。自然他没敢说自己已拜高僧为师并从他受戒。石勒听完顿时大喜:竟有这等好事 ? 真是天赐!快召他来!他已急不可耐了。不久,佛图澄就来了。从迈进石勒军帐的第一步起,他就知道此后的岁月会是如何漫长而又充满惊心动魄的色彩。这是他自愿的选择,要弘扬道法得借助王者之力,要普济众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帐中人物个个凶神一般,主神石勒更是目露凶光。石勒见他从容自如,虽然年纪明显己老,但并无龙钟之态,八尺之躯直硬如松柏,心下便生三分敬意,开口问道:佛法是什么?佛有什么灵验呢?佛阁澄深知,象石勒这种胚子,对他说法无异对牛弹琴,弄不好还可能被牛抵一下,便说:佛法虽然高妙深远,但也可以用浅近的事来验证一下。至于大法,容我日后慢慢讲不迟。见石勒点头,便取钵装水,烧香念咒。水中很快便生出莲花,光彩夺目。这一招果然灵验,石勒当下信服,周围的人也惊呼不止。这些素重巫术的游牧人,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事。佛图澄见石勒兴致高起来,便趁机劝谏:为王者若以德服人治国,吉祥的四灵(龙、凤、麟、龟)就会出现;若为政残暴多弊,不祥的慧星就要出来。这些东西一来,世运就要随之而变,自古而然。石勒一听,点头称是,他虽然不杀人就不痛快,可毕竟是想追踪汉高祖的人,他要效法大汉,作为一番,所以佛图澄的话还能听进去。这样一来,佛图澄求护了不知多少生灵,中原一带,许多胡人、汉人纷纷信佛。佛图澄也常常治疗顽症 , 施舍饥馑。佛法终于开始显露微光了。
石勒从葛陂回河北 ( 黄河以北 ),经过坊头( 河南泼县)。营寨刚扎好,郭黑略便到石勒的住处说:佛图澄让我转告将军,今晚有人要劫营。石勒说一句知道了,便派人布置,心里嘀咕,这老和尚当真料事如神吗?等晚上一帮劫营的坊头人被捉住,他才暗暗点头。不过,凡为王者生性都多疑,他还想试一试佛图澄。一夜,他在帐中披甲戴冑,执刀而坐,派人去告诉佛图澄,说大将军找不见了。心想你若有神验还罢了,若是晕头晕脑地撞到这里来,看我不一刀切了你。使者刚到,还未来得及开口,佛图澄就大声说:并没有盗贼,将军帐里弄那么森严做什么?石勒听使者一说,当下惊出一身冷汗:神僧,果然是神僧。由此对他更加敬重。不过,时间一长,猜疑又从另一个方向冒了出来。
石勒总在想:养这么一个料事如神者在身边,是利大呢还是弊大呢?固然他可帮我出谋划策,创建基业,不过,这种人我怎能控制得住呢 ? 他看我一清二楚,我看他一片模糊,若是他收拾我可怎么办呢?不行,得先下手。佛图澄早已悄悄躲到郭黑略家中,对弟子说:若石公问我的去处,就说不知道。结果使者四处搜寻,无论如何找不到。石勒又是一惊:我对圣人心存恶意,他怎会不知道呢?一定是离我而去了。整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马上见佛图澄。佛图澄知道他已有悔意 , 一早便去访他。石勒一见,又惊又喜:昨晚大师到哪里去了?教我好找。他哈哈大笑:公心存怒意,所以权且避了一避,公现在心意已改,我就又回来了。石勒一听,脸上挂不住,只得尴尬地打哈哈:哪里哪里,大师误会了啊!从此也就对他深信不疑。
襄国(河北邢台)城护城河的水源在城西五里团丸祠下,突然枯竭。事关一城的防卫,非同小可,石勒便去找佛图澄讨主意。佛图澄听他说完,立刻答道:现在应当命令龙了。石勒字世龙,以为他在嘲笑自己,面有不悦:正因龙不能弄到水,才来问你。他知道石勒误会了,连忙说:这是实话,并非戏言。源头应有神龙居住,去命令它,不愁没有水。于是与弟子法首等人来到源头。众人一见干旱的裂缝宽如车辙,心生疑惑:哪里有半点水呢?佛图澄坐到绳床上,点燃安息香,不断念诵咒语。第一天,第二天,干旱如初 ,困顿难支的徒众想劝师傅作罢 ,但一看他的表情,庄严而缥缈,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样子,谁也不敢上前。第三天,水流终于从裂缝中涌出,一条小龙也随水出来,长约五六寸。众人争着上前去看,佛图澄喝道:龙有毒,离开,走近了会死的!众人顿时哄散,水流猛然变大,源源不断地朝护城河流去。
佛图澄一次坐着喟叹:两天后当有小人在这里闹乱子。接着事情就发生了:襄国人薛合有两个儿子,年龄很小,但骄蛮霸道,常常轻慢地戏弄鲜卑奴仆,奴仆忿然抽刀,将小的刺死,抓住大的,用刀抵住其心口,冲着门外大喊:谁也别进来!进来我就杀掉这个小崽子!姓薛的,送我回国,我放你儿子,不然就都死在这儿!内外大惊,许多人跑来观望。石勒悄悄问佛图澄怎么办,佛图澄对他密语一番。石勒便对薛合说:送他走保全你儿子,确是好事。但这种作法一旦兴起,可是后患无穷啊。爱卿感情上暂且忍一忍,国家自有法律在。说完便命人去抓奴仆,奴仆杀掉小儿,举刀自尽。鲜卑人的头目段波早想攻打石勒,这一下有了借口,便兴兵来犯。石勒后悔行事鲁莽,心下害怕了,只得又向佛图澄来讨主意。佛图澄微微一笑说:不必着急。昨天我听塔上的铃声,它说明早吃饭时,当擒获段波。石勒心里终究忐忑不安,他登上城头观望,见段波的军队黑压压望不到头,不禁大惊失色:这么多人,动一动地都打颤 , 这怎么能抓住段波呢?澄公不过是安慰我罢了。又派人去问佛图澄。来人回来说:段波已抓住了。原来,城北的伏兵出击,遇上段波,便将其擒获。石勒心下猜测,是谁设的这么奇妙的伏兵呢?难道佛图澄劝石勒饶恕段波,石勒听从。后来果然得到了段波的帮助。
过了些年,后赵的刘载死掉,刘载从弟刘曜袭位,称元光初。光初八年(公元 325年),刘曜派从弟中山五刘岳攻打石勒,石勒派手下大将石虎带步兵和骑兵抵抗,双方在洛阳以西大战。刘岳很快兵败,想保住石梁坞,石虎也竖起木栅防守。佛图澄与弟子从官寺走到中寺,刚逃寺门,便叹道:哎,刘岳真是可怜哪!弟子们莫明其妙,忙问怎么回事,他说:刘岳昨天亥时(晚 9-11时)被抓住了。光初十一年,刘曜率兵攻打洛阳,石勒想亲自带兵迎击,许久刀上不见血了,正好这是一个机会。但所有官员无不劝阻。为什么呢?无非是危险石勒大怒,拂袖而出他去找佛图澄。佛图澄一见他来,便说:情形我已知道了。依我看还是出兵好。塔上相轮的铃声说:透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这是羯族语,你懂得的。透支,军的意思;替戾冈,出的意思;仆谷,刘曜的位置;劬秃当,捉的意思。这不是说军出捉得曜么?当时官员徐光也劝他出行。于是石勒留下长子石弘与佛图澄一起镇守襄国,自己率中军骑、步兵直奔洛阳。只两仗刘曜便大败,他的马狂奔乱跑,窜入水中,石堪将他捉住送给石勒。襄国的佛图澄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他有一种本领,用麻油混杂胭脂涂抹手掌,千里以外的事,如在目前。他在掌中见一大群人,用红丝绳套着脖子绑着一位去见石勒,便告诉石弘,匪首已抓住了。
灭掉刘曜后,石勒便称赵天王,行皇帝的职事,建元建平。这年是东晋咸和五年(公元330年)。
石勒登位后,师事佛图澄更加虔诚。当时石葱将叛,佛图澄便以隐语告诫石勒:今年葱中有虫,吃了会害人,可以告诉百姓不要食葱。石勒不知所云,当真遍告境内不要食葱,佛图澄只有暗自摇头。他还能说什么呢?到八月份石葱叛乱,石勒才恍然大悟,对佛图澄愈加尊重,凡事必征询他的意见才下决断,尊称他为大和尚。大将石虎有个儿子石斌,很招石勒喜欢,忽然暴病身亡。众人在悲哀中不知不觉过了两天,石勒忽然说:朕听说虢太子死后,扁鹊使他复生。大和尚,不正是国内的圣人吗?快去请他来,肯定有办法。佛图澄便取来杨柳枝诵咒,众人都紧张地屏息不动。过了许久,只见石斌呻吟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惊讶地瞅着众人,仿佛刚从梦中惊醒。自此,石勒便将自己的幼子们送到佛寺中养活,每到 四月初八 佛的诞辰,石勒都亲自到寺里用香汤浴佛,为儿子许愿。
建平四年四月,天气清朗无风,塔立一铃独鸣。佛图澄告诉众人:国内将有大丧,不出今年了。到七月,果然石勒死掉,长子石弘继位。没过多久,石虎废掉石弘自立为王,迁都邺城,称元建武。石虎倾心师事佛图澄,较石勒有过之无不及。他下诏书说:大和尚,是国家的大宝。他从来不受高官厚禄,但如果这些一点也不顾及,何以与其德行相称呢?从此以后,应当让他穿绫罗绸缎,乘坐雕辇。朝会时,和尚升殿,常侍以下都要帮着抬座,太子以及诸公,都要在两边搀扶。主事者要唱大和尚到',众人都要起立,以显其尊贵。又命令司空李农:早晚都要亲自问候。太子诸公,每五天要朝拜一次,以表达朕的敬意。
佛图澄当时住在邺城中寺。他派弟子法常北上襄国,恰好另一弟子法佐从襄国回都,两人相遇在梁基城下。晚上对床夜语,师兄弟说话,话题自然离不开师傅。法佐一向对师傅借法术行事的做法不满,便敞开说起来:师傅那次咒龙出水,是不是暗中派人做了手脚呢?师傅的肠子是真是假呢?怎么流出来他也没事呢?法常默而不答。 法佐到京,去觐见佛图澄。师傅一见他进来,便笑着说:昨晚你和法常谈论我了吧?先民不是有言吗?尊敬他,幽居也不改,谨慎行事,独处也不懈怠。幽居独处,恭谨的根本,你不知道吗?一席话说的法佐既惊愕又惭愧,立刻忏悔过失。消息传扬出去,国人都说:不要起恶心,大和尚什么都知道。凡佛图澄所在的地方,绝没人敢朝其方向流涕、吐唾沫或便溺。
当时太子石邃有两个儿子在襄国,佛图澄对他说:小施主肯定得了病,快去接回来。石邃派人去,果然已经病重。太医殷腾以及另几个外国僧人说能治好,佛图澄当时沉默不语。他回寺对弟子法雅说:就是圣人复出,这种病也治不好,何况这类人呢?没出三天,果然死了。石邃图谋逆反,与宫中小臣密谋:大和尚有神通,他若告发我们的谋略可就麻烦了。应当先除掉他。十五日佛图澄要朝觐石虎。事前对弟子僧慧说:昨夜天神对我呼告:明天入朝前,不要去看别人。'我若不得不那样,你应制止我。平常入朝,他先要探望一下石邃。这次石邃更是苦苦相邀,佛图澄只好去。他要上南台,僧慧为他牵衣,佛图澄说:不能停留。还没坐稳僧慧便搀着他起身告辞,石邃强留不住,图谋遂告失败。回到寺里,佛图澄叹道 : 哎!太子作乱,形势将成,欲说难说,欲忍难忍。随后屡次用事情点拨石虎。先秦说客们只能用寓言来向帝王说大道理,是怕他们听不懂,佛图澄不能直接说出,是因他处境微妙,虽倍受尊崇,但稍有不慎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是石虎这种人怎能听出其中的隐微呢?直到祸乱发作,他才搞明白。
后来 , 老将郭黑略带兵征讨羌人,中了埋伏。当时佛图澄正在堂中打坐。弟子法常陪坐,忽然见师傅面容凄惨,郭公正在遭厄。他说。立刻要求僧众咒愿,自己又亲自咒愿。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他若向东南方向逃则能活,向别处去,死路一条。又继续咒愿。过了好长时间,才松一口气说:脱险了。一个多月后 , 黑略蓬头垢面地回来,自述经历:陷入围困中,知道生还的希望不大了,便抽打坐骑横冲直撞,忽然马拼命朝东南方向跑,没出多远,中箭负伤,再也跑不动。正着急,将下一人将马给他,说:说公乘这匹马走吧,把那匹伤马给我,行与不行,都任命了。'靠它才得以脱身。从人推算日期,正是佛图澄为他咒愿那天。黑略一听,老泪纵横,赶忙拜倒在地。大司马燕公石斌,被石虎任命为幽州牧。天高皇帝远,石斌便在那里聚集群凶,肆虐无度,一时间闹得幽州城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佛图澄告诫石虎:天神昨晚说,要赶紧将马收回来,否则到秋天肚脐就要溃烂了。石虎不愿显得太无知,不好深问,但实在想不出什么意思,只得命令各处将马送回。秋天,有人告发石斌,石虎将他召回,一怒之下重打三百鞭,并杀掉其生母齐氏。这一怒可止不住了,他感到自己的权威正受到危胁,他要用更多的血来证明他的不容冒犯。他弯弓搭箭,又射杀石斌手下几百人。佛图澄急急去劝阻这个红了眼的嗜血狂:陛下心意不可放纵,死人不能复生。礼法规定帝王不亲自用刑,以显皇恩,哪里有这么做的呢?石虎也后悔做得过分了点,便趁势停下来。
建武九年(公元343年),石虎在大兴军事,进攻前燕、前凉,都大败而回,军队损伤以十万计。正在这时,南方的晋又派桓温出兵淮泗,内外皆惊,人心惶惶。石虎觉得受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他像笼中的困兽,绝望地发作。猛然,他仿佛找到了发泄对象,愤愤地说:哼!我信奉佛法,供养僧人,结果呢?寇照样来,我照样打不赢!佛法看来是没灵验了。第二天,佛图澄一进殿,便嗅出一种异样的气息,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石虎自然对他还客气的,但谁都看得出那仅是一种客气。他劈头便问佛法是不是不灵了?佛图澄心里早有准备,马上镇静地答到:陛下听贫僧慢慢说来:陛下前生做过大商人,曾在罽宾寺资助过佛法大会,其中有六十名罗汉,贫僧也在内。当时有道者对我说:这个商人死后当变鸡,然后在晋地做王。现在陛下不正做着王吗?难道这能说不是佛法的灵验吗?陛下,战争与外寇,本是国家常遇到的事,怎么能轻易怨谤三宝、半夜生出歹念呢?石虎越听越茫然:前生?商人?鸡?这一切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不过,有一点是无可怀疑的:他是王。听到最后,他总算明白了,赶忙跪地谢罪。
石虎虽然相信佛法还有灵验,但他身为帝王,不能让陌生的东西在自己头脑中长存。佛法说什么?他常问。佛法说不杀生。佛图澄说。朕身为天下之主,非刑杀不足以肃清海内。我既已违背戒法杀生,虽然还在奉信佛法,又怎能得福呢?石虎很是认真。帝王奉法,主要看内心。做到外恭内敬,不为暴虐,不害无辜,且帮助弘扬,便已尽力了。至于凶顽无赖,非教化可以改变,对这些人就不能不加罪用刑。但千万不能任性乱来,若残暴无度,滥施刑罚,既使再倾心尽力事佛,也免不掉现世的灾祸与来生的恶报。愿陛下节制欲望,兴起慈念,广及一切众生,这样佛法才能永兴,国运才能昌盛,福德才能久远。石虎连连称是。他虽不能完全照做,但毕竟有所收敛。尚书张离、张良家境殷厚,信奉佛法,各自建起大塔。佛图澄一席话让他们很是扫兴:信奉佛法,关键在于清心少欲,以慈悲为怀。施主虽表面信佛,但贪竞之心没有停歇,无节制地玩乐聚敛,现世的罪快要临头,还修什么来世的福报呢? 果然这两个人很快被石虎除掉。
佛图澄的神奇故事越传越盛。据说一次石虎与他正谈得兴起,忽见他一皱眉:反常,反常,幽州正遭火灾。便取一杯酒洒出去。又继续谈笑。过了很久才说:好了,火己灭了。石虎派人去查看,幽州人说:那天大火从四门烧起,众人正惊惶无措,忽然西南方有黑云飘来,降下骤雨来了火,奇怪的是,雨水酒气很重。又一次他派弟子到西域买香。过了些日子,忽然对其他弟子说:我看见他正受难,快要死了。便焚香咒愿,遥遥救护。弟子回来说:那天我遭贼人抢劫,正要被害,忽然闻到香气。贼人无缘无故大乱,说救兵到了',这样才得救。石虎要重修临漳旧塔,缺少承露盘,佛图澄说:临淄(在山东)城内有古阿育王塔,地下我们需要的东西都有,我画一图,叫人去挖回来即可。果然就挖了回来。又有人说,石虎总想讨伐燕国,佛图澄劝他:燕国运数未尽,不应动它。石虎不信,后来屡战屡败,才不得不罢休。说得最多的还是这一件:天下忽然大旱,从正月到六月,滴水不降,石虎派太子到临漳西釜口求雨都没有效验。石虎只得请佛图澄前去他己年过百岁,一般事早就不烦劳他了。他一去,便有两条白龙降在祠所,当天大雨倾盆而下。方圆千里,庄稼得以丰收。戎人原先不知佛法,听到这些神验,遥遥向他礼拜,不用言教就归化了。
佛图澄的心血没有白费。几十年间,佛法算是在大众心中扎下根了,上自王公,下至士庶,都知礼拜赞叹。他足迹所至,先后建起了近九百座寺院。从他受业的常有数百人,先后累计有一万左右,其中有不远数万里来的梵僧佛调、须菩提,也有后来成为大师的释道安等人。不过,物极必反。佛教一成为显教,趋之者若鹜,其中难免鱼龙混杂,生出许多枝节。事情闹到石虎看不下去了,他给中书下诏:佛法为世尊崇,国家所奉。街巷小儿、没有爵禄的,能否事佛呢?再者,僧人都应是高洁贞正之人,精进佛法,身体力行,然后才能成为有道之士。现在僧人多得要命,里边许多奸邪违法之徒,根本不适合做僧人。这些事你们商议一下,以供抉择。许多人趁机排斥佛教。中书著作郎王度奏道 :
凡为王者,都在郊外祭祀天地,奉事百神,礼法所载,佛出自西域,是外国神,并无功德施与国家百姓,天子不应奉事。当初汉明帝感梦,佛法初传,也只让西域人在都邑立寺,供养其神,汉人不能出家,魏承汉制不改。现在大赵受命于天,遵循古法,不宜使固有祭礼与之混杂。国家应禁止国人礼拜,赵国僧人,让其还俗。中书令王波等也附和。石虎再三。像他这种以羌胡身份入主中原的人,心理是十分敏感的,他最后下诏书说:
王度等人说佛是外国神天子不应信奉。朕生在边地,时运不错,得以君临诸夏,祭祀本应照顾旧俗。佛是戎神正合此例不应排斥。制度定出,永世作则,但若这样做于事无损,何必拘泥前代?夷、赵蛮诸类人,有放弃淫祀乐于皈依佛法的,听其所为。诏书一出,国内僧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但简慢戒法之徒,有了护身符,较以前的作为更变本加厉。这种状况谁能禁止呢?谁能清除尽庞然大物身上的寄生虫呢?神明如佛图澄者,也只能望洋兴叹。况且,些许寄生物的存在,不正说明被寄生者勃勃的生机吗?无论怎么说,佛法是兴起来了,赵国境内的血腥味淡下去了。
就在一片歌舞升平背后,佛图澄明显地感到:巨大的阴影正渐渐淹没这个国家。黄河里本不生鼋,忽然出现一只,便作为宝物献给石虎。佛图澄一见便叹息不止:哎哎,桓温不久就要过黄河来了。桓温字元子,故如此说。石虎昼寝,梦见群羊驮鱼从东北来。佛图澄听他一说,便直言道:不祥之兆。鲜卑人将点领中原。石虎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桓温从南来,鲜卑从北来,并不强大的赵如何承担呢?自己也老了,想想这种结局,当初枉抛心力,有何用处呢?不禁黯然伤神。超兴太守给石虎送来一个怪人,此人总穿麻襦布衣,就被称作麻襦。这麻襦如病如狂,讨来米谷,自己不吃,都撒在大道上,说是喂天马。麻襦见到石虎,却是言语如常。石虎知道,两人并无共同语言,便将他送到佛图澄处,并派人偷听。麻襦一见佛图澄,开口便道:
当初光和(汉灵帝)年间相会后,延至今日才重逢。这西戎秉受玄命,终有尽期,佛图澄答:
天道回转,运数已到极点,否运将来,不能支撑。九木水为难,哲人虽在世,不能使必倾之物巩固。我长游世间,纷纷扰扰此类忧患甚多。将登上凌云的屋宇,相会于虚空之中。两人说了一天,石虎听偷听者一讲,许多话让他莫明其妙,如坠五云之中。但他也听出来,两人所论是数百年间的事,自己的国家,倾坍之日已不远了
几十年一瞬间,这时已是建武十四年(公元348年)了。送走麻襦,佛图澄回到寺中,久久地注视着佛像:不能一直庄严下去,实在让人怅然。自言自语道:有三年吗?摇一摇头:不行不行。又说: 两年、一年吗?又自答:不行。转身对弟子法祚说:戊申年(公元348年)年祸乱始萌,己酉年(公元349年)石氏就该灭尽了。我要在其未乱之前,先行化掉。徒弟凄然惨容,此后便悄悄为他准备后事。
建武十四年七月,太子石宣与弟弟石韬将互相残杀。石宣到寺里与佛图澄共坐,塔上一铃独鸣。佛图澄说:听得懂铃音吗?它说胡子落度。'石宣看佛图澄的神情,立刻变了脸色:什么意思?佛图澄故意不说实情:老胡修道,不能隐居山中无言。华丽的车子,鲜美的衣服,难道不是落度'吗?石宣心中冷笑:这老家伙已糊涂了,说的什么东西?这时石韬赶到,佛图澄盯着他看了很久。石韬被他看得毛发倒竖,忙问大和尚怎么啦?他说:怪你的血发臭,所以才看你。到八月,他让弟子到别室中斋戒自己只身入东阁。石虎与杜皇后向他讨教,他说:腋下有贼,自佛塔以西到此殿以东,会有流血小心不要东行。杜皇后瞋怪道:大和尚老胡涂了,青天白日,卫兵把守,怎么会有贼呢?佛图澄连忙改话:眼耳鼻舌身意,六者所受,都是贼。哎,老了自应糊涂,假如年轻的不糊涂的话。于是只说寓言,不再明讲。两天后,石宣果然派人将石韬杀害在佛寺中,并想在石虎临丧时连他除掉。石虎因听了佛图澄的劝告,才得以幸免。石宣事败被抓,佛图澄又劝谏:既是太子,就不要使其受重祸了吧。陛下若隐忍愤怒施以慈爱,则国祚还能有六十余年。若定要杀他,他会变成彗星下扫邺宫的。石虎正在气头上,摆一摆手:这是朕自家的事,大和尚莫管!佛图澄并不以为意,他深知家中无圣人,过多过久的接触,自己周围神圣的灵光在石虎眼中已不再似当初那样鲜明了,他不过一名高级顾问而已。他平静地告辞而去。空荡荡的室内只剩下石虎一人,他忽然感到空虚:自己养的儿子怎么都这样呢?先有石邃,后是石斌,现在是这两个。还有一个石世,才十岁,能做什么呢?恐怕赵的气数已尽。大和尚说还能有六十年后不照样烟消灯灭吗他已没什么切实抓得着的东西,他要用恐怖来最后证明一下自己的至高无上。他叫人用铁锁穿透石宣的颔骨,牵到柴堆上活活烧死,他一直微笑着看儿子变做灰炭。他又将石宣的三百余名官属下狱,最后车裂肢解,扔到漳河之中。河水顿时变色,可没过多久,就又清澈如初了。
佛图澄令弟子停止了别室的斋戒。
一个月后,一匹妖马忽然出现,它的鬃毛和尾巴都有火烧过的迹象。马进中阳门,出显阳门,凝望东宫,不能进去,便悲鸣一声,向东北方向跑去,转眼便不见了。佛图澄悲叹:灾祸将至,我也该走了。
他派弟子向石虎辞别:事物迁流不定,无人能够永生。贫僧火焰般虚幻不实的身躯,已到了化解的时候。久受陛下恩泽,特来相告。石虎手中的玉如意碎在地上:没听说大和尚有病,怎么忽然之间就说这种话呢?他匆忙备辇去寺里问候。他表情麻木:最后一个心理依靠将要失去。佛图澄只微微一笑:陛下,出生入死,本是天道常态。性命长短自有定数,无人能延长。修道贵在行事完备,修德贵在没有懈怠。若操行无缺,虽死犹生。若损害道德来苟延性命,非我所望。现在略有遗憾的是:国家鼎力事佛,造庙修塔,本应受到祐护。但施政暴烈,滥用淫刑,于圣典于佛法皆相违背,最终不能得到福祐。若改变做法,恩惠百姓贫僧就死而无憾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训诫了,石虎想起当初向他请教佛法的情形。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痛哭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哭得这样畅快。
邺城边这条河见过许多人变做枯骨了,它看他们,犹如树叶落地,腐烂消亡一样自然。它也见过这位一百一十七岁的高僧不止一次地前来清洗,它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高僧明显苍老了,但眼睛仍旧如鹰鹞,双手也依然灵巧。他一点一点将肠中秽物用水冲走,质本洁来还洁去,他出家一百零九年,身心清净如镜。他无欲无求,他唯一的念头便是救护众生出离苦海。他知道在他死后这里又将是洪水滔天,又将是白骨遍野,千里无人,不远处的都城已完全融入阴影之中,沉寂而颓废,毫无生机,不久那里将是火焰冲天。 他决定在 十二月八日 化掉,到另一个所在,换另一副模样,重新开始。水静静地流着。师傅,天凉了,我们回去吧。侍立一旁的法常小心翼翼地说。好,好,回去,不坐了,迟早是要回去的。他站起身来。
很快 , 两人的影子便消失在烟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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