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圣严
一、受戒
《华严经》说:“戒为无上菩提本。”因此,佛教的根本精神即在于戒律的尊严,即在于佛教弟子们对于戒律的尊重与遵守;所以凡为佛子,不论在家,或者出家,一进佛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受戒。否则,即使自称信佛学佛,也是不为佛教之所承认的。换句话说,那是一个门外汉。
佛教的戒律,因为佛子身份的不同以及等级的差别,所以也分有如下的各种名称:
甲、在家戒,共有四种:
一、三归戒。 二、五戒。 三、八关斋戒。 四、菩萨戒。
乙、出家戒,共有五种:
一、沙弥及沙弥尼戒。 二、式叉摩尼戒。 三、比丘尼戒。 四、比丘戒。 五、菩萨戒。
这里有三点要说明的:
有人认为三归不是戒,五戒以上才是戒。其实,三归也是戒,因为戒是禁止的意思,三归之后,也有三种禁止:
第一、归依佛,尽形寿不归依天魔外道。 第二、归依法,尽形寿不归依外道邪说。 第三、归依僧,尽形寿不归依外道徒众。
所以,归依三宝的本身就含有一种戒的特质了。
其次,在家人的八关斋戒,即是出家沙弥及沙弥尼所受十戒的上来九戒。由此关口通向出家之道,关闭死生之门,所以称为八关。另加中午过后不食,称之为斋,合起来便是八关斋戒。
再说菩萨戒。在中国的近世通行梵网戒本,此一戒本,可以通于四圣六凡(地狱道不能受戒,但也有人认为或可受戒)的一切众生,所以也不分在家的或出家的。近年,台湾传受菩萨戒,僧俗分开,出家人受梵网戒,在家人受《优婆塞戒经》中的六重二十八轻戒。其实,这是尚有讨论余地的;因为,《优婆塞戒经》中明明告诉我们,六重二十八轻戒乃是菩萨戒的根本,并非即是菩萨戒。
照理说,菩萨戒不论在家或出家,都是平等的。
不过,佛法虽讲平等,乃是讲性体上的平等──立足点上的平等,不是讲事相上的平等──没有老少,没有尊卑,没有前后的平等;佛说人皆可以成佛,因为人皆本具佛性,众生不是诸佛,因其佛性未显。故在佛教的戒律上也是有等级和层次的,从三归、五戒,级级增加,层层上升,以三归为基础,菩萨比丘为具足;受了三归戒的人,自然不能达到菩萨比丘戒的戒行,却没有一个菩萨比丘是不受三归戒的。由此可知,三归仅是引导入门的方便,菩萨比丘才是进入佛门的最后身份。三世诸佛在人间成佛,也都现的比丘相。因此,凡是受了三归戒的人,应该继续发心,求受五戒;受了五戒的人,应该再进一步,求受菩萨戒;受了在家菩萨戒的人,如果发心出家,自是功德无量,倘若无法摆脱世缘、无法披剃出家者,也该受持八关斋戒,为生死的牢狱打开一条出离的道路,切不要以为信了佛,归依了三宝,就是佛子身份的“所作已办”了。
二、学戒
受戒当然不能没有受戒的仪式,或在师僧之前,发殷重恳切之心而感发戒体,纳受戒体;或在佛菩萨形像前礼拜忏悔,见到好相,如见光、见华、见佛菩萨前来摩顶,而得受戒。但是,受戒者只是一个佛子身份及其阶段层次的开始,绝对不是其身份阶段的完成,所以在受戒之后,必须学戒。四宏誓愿的“法门无量誓愿学”是什么法门呢?无非是学佛所学,行佛所行,以期证佛所证。佛教的戒律便是教人学佛所学,行佛所行,而至证佛所证的广大法门。也许有人不解,戒之为物,是在防非止恶,亦如社会的规约及国家的法律一样;戒是禁止,禁止佛子不得作恶,但是佛教的戒条有限,最少的只有三条,最多的比丘尼戒也只有三百四十八条,哪里能够统摄一切法门呢?其实,佛教的戒律禁止作恶,也禁止不作善。当作要作,称为作持;如果当作而不作,便是犯戒。不当作,称为止持;如果不当作而去作,便是犯戒。一般人对于佛戒的认识,只知有其消极一面的防非止恶,却未看到尚有积极一面的众善奉行。故瑜伽菩萨戒本中的四重四十三轻,一共四十七条,除了四条根本戒外,其余四十三条竟可以三十二条摄入六度项下,十一条摄入四摄项下;也可以说,六度四摄统摄了瑜伽菩萨戒本,前四重戒虽未分别摄入,但是轻戒皆由重戒的根本中开出;轻戒是重戒的分支,重戒是轻戒的根本。至于六度四摄,便是大乘菩萨的利他行善之门了;如再推广,六度涵盖万行,万行则可演化成为无量法门了。至于瑜伽菩萨戒本,出于《瑜伽师地论》中。
五戒是佛戒之中最简单的项目,但也是一切佛戒的根本,故称五戒为根本戒。无论是八戒、十戒、比丘、比丘尼戒,乃至菩萨戒,无有一种戒不是根据五戒引生的,也没有不将五戒列为重戒的。所以一切戒中,以五戒最重要,五戒学不好,一切戒都将无从着手;五戒持得清净,其他的戒也就容易持了。
看起来,杀、盗、淫、妄、酒的五条戒律是最普通简单的事,但要仔细研究了五戒的内容之后,便知道并不是一般人所见到的那么简单和轻松的事了。弘一大师是近世的高僧,并以学律持律闻名,但他自验,他非但不够比丘的资格,也不够沙弥的资格,甚至还不够一个五戒满分的优婆塞的资格。我们试想,一位持律谨严的高僧竟还不敢以满分的五戒净人自诩,降至一般而下的人们,谁还敢以五戒清净自居呢?在此必须明白,弘一大师的自验绝对不是因他破了根本大戒,而是说五戒的微细部分无法顾得周全的意思。以此可见五戒的重要性及其严重性了,因为五戒是众戒的根本,众戒多由五戒开出,众戒稍有缺失,五戒即非绝对的清净了。这一点,希望受了戒的人切实注意,不要心高意狂,以为自己已是清净佛子了。但是,受戒而不学戒,那就不会知道戒律的严正和神圣。
三、持戒
不过,受戒和学戒的目的是在持戒,如果受而不学,那是懈怠愚痴;如果学而不持,那是说食数宝。佛陀制戒,是要佛子去遵行践履的,不是仅让佛弟子们增长见闻,充实话柄,而去批评这个和尚犯戒,那个尼姑不规矩的。这也正是今日的佛门最感痛心的事!佛门丑事多半是由佛子传播出来,而且添油加醋,愈传愈不像话,你说我的丑事,我揭你的疮疤,唯恐说得不狠,唯恐揭得不深,到最后,使人听来,简直就没有一个是比较清净的佛弟子了。这不但毁了佛子自身的名誉,也破了许多善信者的信心,尤其糟糕的乃是损坏了三宝的尊严。
如果所有的佛子人人都能学戒持戒,犯戒的人固然少了,对于犯戒者的妄加批评、乱施攻击也不会有了。因为一个真正持戒的人,他是不希望自己犯戒的,如果见他人犯戒,他只有向那个犯戒的人当面劝告,乃至殷勤三谏;经过三番劝谏,听者固善,假若不听,在此羯磨作法──僧团会议制度无法遵行的情形下,只好内心为他悲痛,否则的话,可在布萨诵戒之时,为之举罪,由大众秉公处断。绝不可以随见随说,见人便说,不分场合,不拘时间,也不管对方听者的身份。要不然,他说他人犯戒,如果说的是真话,他自己便犯了“说四众过”戒;如果所说不实,更加犯了“妄语戒”;如果被说者是出家人,他则犯了“毁谤三宝戒”。这三条戒都是菩萨的重戒,无论在家出家,都是犯的波罗夷罪。波罗夷罪是现在失去戒体,死后当堕地狱的大罪;若犯一条,堕地狱的时间是他化自在天寿十六千岁,相当于人间的九十二万一千六百万年。所以一个持戒谨严的人,绝不会轻易说他人犯戒,如果常常爱说他人犯戒的人,他自己首先就是一个常常犯戒的人。
在这里,尚有一点必须注意:前面说过,佛门的戒律是有层次阶段的,所以在身份上说,也有严格的区别。在羯磨法中规定,佛子犯戒,如不自行发露,(以其犯戒类别的轻重,或在一位、二位、三位清净比丘前发露忏悔,或在大众僧前发露忏悔。)见他犯戒的人,应该劝他发露忏悔,要是三谏不听,便在大众于羯磨之际,为之举罪,使得大众以会议方式来处罚他。但是举罪也有层次类别的限制:比丘可举七众过,比丘尼则除比丘外可举六众过;出家众可举在家众之过,在家众不得举出家众之过;绝对不可随便举他人之罪过,这不是佛制袒护比丘,而是因为比丘可以研究一切戒律,可以教诫一切人,余众则不能。比丘尼不得研究比丘戒,怎会知道比丘犯了什么戒?至于在家二众,不许听诵大戒,怎会明白大律的内容,而来指责出家人犯了什么戒?再说出家人有出家人的僧团规制,出家人犯戒自有僧团的制裁,在家人岂得越阶犯上,而来冒渎举罪?同时,一个未通大律、未能对于大律的开、遮、持、犯有其通体认识的在家人,即使举出家人的罪,也是每举不中的。所以出家人如果犯戒,在家众不唯不得举罪,即谏劝的资格也是成问题的。
四、以戒为师
如果人人持戒,佛教必然兴盛。但是,提倡律制的尊严,在中国的佛教社会中,殊为困难。前面说到僧团的羯磨法,本来是对佛门弟子自清自检的最好办法,奈何中国的佛教一盘散沙;大陆时代的中国佛教,大丛林还有其清规的制裁,犯了重规,即予遣单;但因丛林各自为政,一般的小庙更是不受任何上级教会的辖制,所以一处遣单,他处皆可挂单;一处犯了重规,也可到处再犯重规,故对犯戒的问题也就不太重视了。同时丛林的遣单,往往出于少数执事僧的权力,也不是从大众僧的羯磨法中产生的效果,故也难免有出于少数人的恩怨关系者。不像僧团制度的根本精神,僧团的决议即代表十方大众的决议,如果犯了重戒,僧团制裁之后,即等于接受了十方大众僧的制裁,一处摈出,即处处不许容身,因为处处僧房皆在僧团之中。一个理想的僧团等于一个无限大的共和政府,但此共和政府不必定有固定的元首和行政的首都,凡是依照戒律,羯磨作法之后,即可得到十方大众僧的印可。佛灭度后,佛子以戒为师,戒为佛制,尊重戒律,即是尊重佛陀;凡为佛子,自皆尊重戒律。所以只要一犯根本大戒,势必舍戒还俗,这是佛制的根本精神。但愿我们能来恢复此一根本精神,否则的话,光是批评他人犯戒,犯戒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我们唯有以戒为师,才能自己持戒,并也能够协助他人持戒与保护他人持戒。否则,多数的人不持戒,持戒的人反将失去了应得的保障,那真是所谓“法弱魔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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